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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在时间里的妈妈

时间:2022-02-05 18:17:02来源:澎湃新闻

文/言小希

责任编辑 黄芳

许多年前,妈妈头上第一次冒出白发时,她心酸地感慨:老了。那时她不过40多岁。我赶紧说,哪老了。让她靠过来,帮她拔掉,仿佛拔掉了,就再也不会长了。

年岁渐长,白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妈妈头上。刚开始,我会拿剪刀剪掉。后来它们越来越顽固,一根一根,从黑发的丛林中生长开来,那么扎眼。剪不过来,我便刻意忽视。

我开始意识到,妈妈真的老了。她的脸,经历几十年的摧折和风吹日晒,粗粝了许多,眼角、额头的皱纹,细密地攀行着;她的手长满厚茧,变得粗糙;年轻时她又瘦又高,总被夸身材好,如今也圆润了不少。

我的妈妈是那种最平凡的中国母亲,她没什么文化,没什么大的能耐,一生干着最辛苦的活,用勤俭耐劳撑起了万千星火中那个小小的家。她的一生,没什么波澜壮阔、曲折离奇的际遇,平凡得我不知该从何写起。

我和妈妈也是最普通的中国式母女。儿时,妈妈的辛劳和爱,是我发奋读书的动力,长大后,我一心渴望能带她去看外面的世界。

在我人生失意的时候,每每想到妈妈的脆弱、眼泪、坚强、笑容,仿佛又有了力量。她让我看到,即便生活晦暗,也要努力寻觅光影。

泛黄的照片中,妈妈穿着一条蓝色长裙,烫着波浪卷发,耳朵上坠着大耳环,斜挎着包,脸上笑容灿烂,看上去青春又时髦。

那时的妈妈不到20岁,还是个爱美的女孩。而我记忆中的妈妈,总是一身朴素,极少化妆。

妈妈出生在1968年的秋天。外婆生她时,已经42岁了。

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,外婆生于民国十五年(1926年)。对于出生九零年代的我来说,那是个古老的年代,一如外婆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。

外婆是家中长女,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。她没上过学,不识字。外公小外婆三岁,是独生子。两人村庄相隔几公里。

关于他们的过往,怎么相识、结婚的,妈妈知之甚少。聊起这些时,她用手揉了揉脸,有些遗憾地说,“那时候也没多问问”。

外婆生了七个孩子,头三个儿子,包括一对双胞胎,都在几岁时夭折,成了外婆一生的痛。生第四个孩子后,外婆格外紧张,每次干活回来,总要去摸摸他,看有没有气息。

婚后,外公跟着生产队种稻谷、小麦、油菜,有时也去修水库。外婆也要下地干活。为了赶时间,她每天上工时提一桶衣服放水塘边,散工后,匆匆忙忙洗了带回家。

六十年代的“四清”运动中,外公家被划分为地主,外婆的金银首饰、嫁妆等家当全被没收,家里一贫如洗。

妈妈说,他们小的时候,家里穷得要命,每天喝粥吃咸菜,有时大米磨成粉,做成米粑。偶尔生产队发点面粉,外婆会做成饼分给几个孩子吃,自己和丈夫用面粉搀着麸子吃。

妈妈上小学时,学费1块5毛钱,经常是今天交一毛、明天交一毛,好多天才凑齐。想买一根5分钱的笔,要哭很久,外婆才给她钱。

那个年代,很多家里条件不好的,不让孩子上学。没读过书的外婆却总说,再苦也要供你们四个读书。遗憾的是,只有大舅伯读了高中,妈妈和二舅伯三舅伯上初中后学不进去,辍学了。

八十年代,外公剽学了木工,会做桌椅板凳、木床、木梯等各种家具。一天挣1块6毛钱,上交1块5给生产队,自己留一毛钱。

外婆勤劳、能干,很会绣花,经常有人找她帮忙画床单、鞋垫、门檐上的花。妈妈记得,外婆总点着煤油灯给他们纳鞋底,以至于年迈后她眼睛不好。

辍学后,妈妈在家帮外婆干活,之后跟着亲戚去工地上帮小工,一天挣一块钱。

年轻时的她爱美,挣钱了不用上交,就自己买衣服。她还买了辆新自行车,每天骑着去上班。有一回买了双黑皮鞋,外婆知道后怪她乱花钱,撵着要打她。

十八岁时,通过亲戚介绍,妈妈认识了爸爸。

爸爸大妈妈三岁。爸爸几岁时,我奶奶就去世了,十几岁时,爷爷也去世了,爸爸的姐姐把他拉扯大。他也是初中辍学后到工地上干活。

三十多年后,当我问妈妈对爸爸初印象时,妈妈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怯,眼神也变得柔软,她说他心好,人不错,家里地点也好——就是人懒了点。

他们一起出去玩,逛街,荡路,看电影,相处一两年后,结婚了。很快有了我哥哥,三年后又有了我。我是妈妈躲到山里偷偷生出来的。计生的人上家里看,一贫如洗,躲过了罚款。

家附近的公园

在我的成长过程中,妈妈经常跟我说,爸爸很爱我,我出生时,他见是个女孩,兴奋得睡不着,整晚抱着字典翻,给我取名字。我小的时候,也经常抱怀里。

婚后,爸爸拉板车卖过水果,到面厂做过面,从凌晨一两点干到第二天上午,熬了两年,身体扛不住,又跑去跟人合伙搞水果批发,去山东、陕西、河南等地进水果,拉回来卖,也没挣到什么钱。有一回,他兴致勃勃地跟着亲戚跑到新疆工地上,结果干活时间太长,受不了,没两天灰溜溜地回来了。

我上学后,妈妈也开始卖水果。每天推着板车在街上售卖,四处躲城管。夏天暑热,头顶斑驳的阳光倾泻到她脸上,变成深一块浅一块的斑点。冬天天冷,她冻得直跺脚。

她早上七八点出门,中午随便买点吃的,累了,就趴板车边眯会儿,一直到晚上九十点街上人影寥寥,才踩着夜色回家。昏黄的路灯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,那个画面,镌刻进我童年的记忆中。

小时候我最期盼下大雨,因为那样妈妈就出不了门,可以在家歇会儿。等雨一停,她又推着板车出门了。她总想多挣点钱。

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,一到晚上,就竖着耳朵听屋后的声音,一听到妈妈的咳嗽声或是车轮碾过的声音,就从椅子上弹起,兴冲冲地跑去开院子门,帮她把板车拉进来。妈妈回家了,那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。

从小目睹爸妈的辛苦,我长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。

小学五年级开始,我开窍了一样,成绩变好,每次领奖状回家,看到妈妈脸上的笑容,我就在心里暗想,下次要考更好的成绩让她开心。

整个初中,我几乎都是班上第一名。高中考进了县城最好的一中,当别人问起女儿在哪读时,爸妈总是一脸骄傲。

妈妈说,看到你这么成器,我越干越有劲。

我却想,我要让爸妈因为我而开心,因为他们太辛苦了。

我在日记、书本的扉页上写,“为爸妈而努力,为梦想而奋斗”。写了很多很多遍。

高一时,我右手中指的关节突然肿了起来,酸痛酸痛的,紧接着,右手食指、左手食指、双手肘关节、腿,像传染病一样相继酸痛,最严重的时候,手弯不了,腿走路一拐一拐的。

去医院后,查出是类风湿性关节炎——一般老年人才会得。家族里,从来没人得过这病。医生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。

不记得从哪儿看到这个病被称为“不死的癌症”,十六岁的我,躺病床上偷偷哭。爸妈急疯了,带着我去省城看病,买了一大堆药。之后每天中午接我回家打吊针,喝中药,用药渣敷手,下午送我回学校。晚上我下晚自习后,又给我送药。

后来不需要打针了,他们也一天两次送药送饭,风雨无阻。

那一年,我总是透过学校铁门看到爸爸或是妈妈的脸,手中递过来的温热的药,看到他们转身离去的背影。

因为治疗及时,病情渐渐好转,后来不用吃药了。但爸妈依然担心。这十几年,他们每次打电话,总习惯性地问,手还痛不痛?你不能吃冷的,不能碰冷水。

也是在我上高中后,爸爸承包建筑,当起了小包工头。这个摸爬滚打多年,碌碌无为的中年男人,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和方向。他脑子聪明,为人仗义,渐渐找他的人越来越多。但他不爱干活,经常溜去打麻将。

妈妈不放心工地上没人看着,跟着一块干活。她像那些强壮的男人一样,和水泥,开吊机,扎钢筋,啥都干。中午还要赶回家煮十几个人的饭,做菜。晚上所有人散工了,她收好机器才走。她一顿吃两三碗饭,因为吃不饱,没力气干活。

渐渐的,她胳膊上长出了结实的肌肉,烈日把她晒得黝黑。在灰尘、粉末与水泥间,她把自己熬成了“女汉子”。

所有人都说,她干得太苦了,劝她别那么拼,她听不进去。

每次看到她骑一辆绿色电动车,车斗内装满木料,或是她站在高高的楼顶上,我总是眼睛发酸。我劝她不要那么累。妈妈说,你爸不干,我再不干,拿什么养你们。

我家旁边有条河,对岸一公里外就是外婆家。

在我记忆中,外婆家门前有一片茂密的竹林,村里有个大水塘,一到春天,大片的油菜花开得绚烂。

我记忆中的外婆,总是一副瘦小、慈祥的模样。小时候去她家,她会让外公出去买肉,剁成肉丸子,煮给我吃。走的时候,把家里的饼干、糖果、罐头往我兜里塞。过年时,他们自己没什么钱,却一定会给我压岁钱。

儿女相继成家后,外公外婆单过。家里没电视,没收音机,小时候我一直搞不懂,他们每天怎么过的。

外公身体硬朗,八十多岁还在种棉花、小麦、花生、红薯。他总顾着我家,年年送米、苕粉、花生油、自己种的青菜过来。妈妈也孝顺,给他们买衣服买鞋,送吃的。

时间缓慢吞噬着他们的身体。外婆七八十岁时,有一回在家里捆草,起身时突然晕倒,摔断了腿。她怕痛,不去医院,村医来家里给她的腿打绑带,没好彻底,自此她走路一瘸一拐。

出不了门后,外婆整日待在家里。她的眼睛因为白内障总是浑浊一片,渐渐的,完全看不清了,只能摸着洗衣烧火。人也开始迷糊,说胡话。

有时咳得厉害,妈妈就把她接到家里打吊针。许多年过去,我一直记得一个画面:外婆坐走廊上打吊针,妈妈怕她乱动、把手上的针拔掉了,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打完。两人相对坐着,阳光打在他们身上。

外婆吃饭要嚼老半天,妈妈就一口一口喂她。夜里怕她着凉,就挨着她睡,帮她盖被子、洗脸洗脚、擦身子。外婆有时一整晚说胡话,妈妈就在边上听着。

外公接她回家的时候,外婆说:“再什么时候又来啊。”

她再也没来了。2017年正月,外婆去世了,卒年91岁。生命最后的时光,她骨瘦如柴,吃不下东西,只认识外公和我妈妈。

外婆还在世时,外公就患有心衰。三舅伯条件稍好些,送他去住院,给他请护工。

早年,外公还能自己做饭,后来身体越来越弱,舅伯们每天给他送饭,他有时忘了吃。因为照料老人的事,兄弟间也生过嫌隙。

外婆走后,外公一个人过得冷清。有时清晨来我家送菜,坐上一会儿就走,背影孤独。

他的心衰越来越严重,人也开始迷糊,常忘记吃药。妈妈把他每天要喝的三四种药装小药瓶里备好,叮嘱他记得喝。但他还是忘了。好几次因为没吃药,他脑袋红肿,咳血,喘不上气。

妈妈想把他接家里住。他住了没几天,怕麻烦,坚持回自己家。妈妈就每天清早或晚上,去给外公送药,督促他吃。去的时候,帮他烧热水,把脏床单、衣服带回家洗,也给他带些吃的。

那两年是妈妈最辛苦的时候,白天要干活、做饭,晚上要带小孙女,还要惦念外公,在女儿、母亲、妻子、奶奶这些角色里穿行,她每天跟打仗一样。

我也给外公送过药,记忆中那个健朗的外公终是老了,整日瘫在床上,看着窗外天黑了又亮,亮了又黑。我有时忍不住想,以后的自己,面对衰老的父母,又能做到什么程度?

“可怜。”想起外公外婆,妈妈声音细细的,“说来说去,那时候做那,总忙啊。”

2020年春天,疫情来了,封城了。妈妈依然每天雷打不动,穿过桥去给外公送药。路上设关卡的执勤人员,听说她是给老人送药,从来不拦她。

外公熬过了春天,没能熬过夏天。2020年夏天,91岁的他去世了。送葬那天,我扛着花圈,一步一步,送别外公。

他和外婆葬在离家不远的山包上,脚下是那方他们耕耘过、度过微渺一生的土地。

家附近的河流

外婆外公过世后,妈妈身上的担子轻了,但她的脚步没有停歇,仍像个陀螺一样操心着家里的每一个人。

几十年生活的重担压她肩头,将她打磨成一个粗粝的中年妇女,一生勤俭节约到了近乎抠门的地步。尽管家里经济宽裕,她舍不得吃穿,舍不得花钱。念叨最多的是,你不知道挣钱有多难。

曾经爱美的她,很多年都素面朝天,只擦点便宜面霜。衣服也很少买。我工作挣钱后,总拉着她上街买衣服。

她嘴里说着,我这个年纪,还讲究什么。等进了商场,见到那些漂亮裙子,眼睛直溜溜的。先看看价牌,贵的舍不得。付钱时,她想自己掏钱,我抢着买单,她不好意思,觉得又花女儿钱了。等回到家,开心地拿出来给我爸看,说这是女儿买的。

妈妈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坚持。平时我帮她买东西,她固执地非要还钱给我,不想花我的钱。给她买的新衣服,她很少穿,成天穿旧的。

有一回,她穿一身溅着水泥的旧衣服去买菜,卖菜的见她穿的磕碜,说我看你没钱,把藕两头的结削掉,称起来轻一点。等妈妈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红钞票,对方惊到了:原来你有钱啊。

回家后她讲给我们听,我跟爸爸又是一顿数落。

她的衣柜里至今塞满过去几十年的衣服,舍不得扔。有几次,爸爸偷偷扔了些,又被她找回来了。她宝贝着每一件旧物,如同宝贝着那些旧时光。

在我人生中,上大学,选专业,读研,工作,找对象……她尊重我的每一个选择,总是鼓励我。每次我回家,她都会做好早饭端到我房间,喊我起床。一天问几遍,你想吃什么?

那些无言的爱,丰盈了我的人生。

我喜欢带妈妈出去玩,看那些她从未见过的风景。每次出门,她开心得像个孩子,穿上那些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,裙子。我拉着她,像小时候她拉着我一样。

她喜欢拍照。我就给她化妆,拍很多照片。粉底描过她布满岁月沟壑的脸,我突然想起,我的妈妈也是个爱美的女人。

妈妈喜欢刷短视频,网购买菜,那是她生活里唯一的喘息。皮肤病折磨着她。多年接触水泥,让她的手和脚上起了硬硬的痂,身上瘙痒难忍,经常夜不能寐。受不了的时候,她气得打自己的手。

她去医院和皮肤病防治所都看过,挂消炎药水,喝中药,每晚洗澡、敷药、包脚,折腾一两个小时。几年下来,仍反反复复。很多东西她都不敢吃。有一阵子,每天只能吃些青菜豆腐,荤菜都不敢吃。

这些生活里的苦,还有和丈夫的争吵,心里的委屈,父母的离世……她默默吞咽,从不与我说。只是笑着,让我看到日子里的甜。

这个新年,我两次看到了妈妈的眼泪。第一次是,不听话的儿子出去打牌,引发了家庭矛盾,妈妈气得在家门口抹眼泪。过会儿,想起儿子没穿羽绒服,怕他冻到了,她把衣服递给他。

“穿上”,她看着儿子,“你吃晚饭了吗?”

第二次是抱孙子下楼时,脚踩空扭伤了,头撞到墙,她痛得眼泪出来了。儿子把她背到床上,她还惦记着一家人的晚饭没做。

去年国庆时,爸爸开车带我和妈妈出去玩。妈妈穿上裙子,带上水果,像秋游一样。我们去了一条历史老街,没什么看点,她却看得津津有味。

那时我正经历人生中的一些挫折,心情抑郁。回家路上,车里飘荡着歌声,看着在我面前说笑的爸妈,一瞬间,仿佛有束光照进心里,一种久违的快乐涌上心头。原来,有父母在身边,就是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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